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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靖第一次睜開眼睛時,看見的便是創造他的那人,帶著沉思表情閱讀書籍的側臉。

  方才甦醒的人偶逐漸掌握了靈智與五感,這才發現──自己現在是坐在他人的腿上,也是主人的腿上,主人屈著一腳,讓自己靠在他肩頭上,一邊攬著他一邊扶著書閱讀,這是個有點不舒服的姿勢。

  身體還有點僵硬,要到能靈活控制的地步似是還有些困難。

  他的創造者是一個在世俗眼光中長得很好看的青年,大概二十多歲,一頭墨藍色的長髮,瀏海遮蓋不住的部份額頭繫著一條繞到腦後、權當髮帶的黑緞鑲紫邊抹額。主人的瞳眸沉澱著一種朦朧深沉的灰藍色,像埋藏了千年的水晶,令人陷溺,猶還微微帶著笑意。

  觸覺透過衣袍傳遞過來的,是這副身軀的溫柔暖意。

  「孩子,你醒了。」

  身體騰空被人抱了起來,然後慢慢放下,站在地上。

  他微微仰臉,與他的創造者對視。

  人偶與傀儡師有一種奇特的聯繫,他們絕對不會認錯創造自己的人。

  賦予他靈智與生命的創造者彎下腰,帶著和緩的笑意,對他行了一個莊重的禮。

  「歡迎回到這個世界,和靖。在下傀儡師雲君,很高興認識你。」

  回到?他一片空白的記憶並不理解這個詞。

  和靖。

  這是他在張開眼睛前,就得到的名字。


※※


  人偶和靖加入了傀儡師雲君的生活,開始學習「人」的一切。

  雲君猶是初見時那般溫柔和善,未許是他對一切都還懵懵懂懂,如初生的嬰兒,本等地依附著這個主人。

  剛開始真的什麼也不會,連走路都不太行,還要雲君牽著他一步一步慢慢來,還好肢體不再那麼僵硬。雲君也教他識字讀書,和靖在這方面倒是一日千里,學得很快。

  「這樣我出去辦事時你也有點事做。」

  雲君有間非常大的臥室兼書房──當然也會在裡頭鼓搗傀儡術的玩意兒──床用了畫有山水圖的屏風隔了起來,其他基本上都是開放空間,他允許他可以自由出入。不過這裡雖大,還是在四面牆上都各開了一道門,平日關著,其中三道和靖走過,只是通往其餘地方,不足為奇。

  餘下一道,用書架擋著。他只看雲君進入過一次,囑咐了他好好待著別亂跑。接著三天後才出來,滿身狼狽不過神色如常,好像帶回了什麼東西。

  這個隱世的傀儡師,創造出他的人,雖然有點神祕和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但還是很好很好的。

  外表年齡差不了幾歲,雲君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字時那畫面還是有點奇怪,不過幸好沒人看到,和靖也不太懂,雲君更不在意,似乎就是把他當小孩子在教。

  「主人……為什麼要創造和靖呢?」

  趁著寫完一帖字的空檔,他端了茶,在兩人休憩的時候問了出來。

  雲君淡然的表情沒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什麼變化,大約早就在等他憋不住問出口的那天。

  「突有此問,可有什麼緣由?」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回去。

  「因為……」和靖的神色略有糾結,「前幾日和靖讀書時曾見傀儡之術,雖不懂,但似乎危險艱鉅非常,和靖不明白,為何主人甘冒此險?」

  他沉思片刻,而後露出如以往一般溫柔的笑:「你是我第一個試著用靈力凝成血肉,並且注入生魂的人偶。」

  「『注入』生魂?」他不解,努力地思索前些日子的記憶,「醒來的時候,主人好像對和靖說了……『歡迎回到這個世界』?」用「回到」這個詞似乎有點微妙?

  「呵……」雲君搖頭輕笑:「虧得你這孩子記性這樣好。的確,魂魄靈體,天地所生,人之力所不能及也。生命貴有靈,因為只有天地才能養出魂魄,魂魄毀了就是毀了,修復不易。」

  「我遇見你時,在梅樹下,你正遭受天劫……想來大約是梅精一類的妖靈。總之,你差點魂飛魄散了。雖然三魂七魄俱在,卻受到了極大損傷,除了修為,連記憶都完全毀滅,只剩一點意識。」

  確實是很危險的情況。和靖發現自己當真全然忘了,聽雲君說這些,竟像在聽別人的事情似的。

  「這樣你是活不了的。所以我將你收在聚靈珠中,放在靈氣充沛之地,希望以天地靈氣養全你的魂魄。然後我想,既然我在梅樹下發現你,那便以梅枝作為你身體的基石,開始用靈力凝聚你的身體。」

  「或許是我想考驗自己的能力吧,也就沒有以平日所製的木頭傀儡給你當作身體……自小修習術法,又鑽研傀儡之術甚久,想來無甚危險。不過當時成功融合身體與魂魄時,過了許久半點反應也無,我擔憂至極,片刻也未敢離開你身邊……七日之後,你方甦醒。」
  
  「你這孩子……半絲也不讓人省心。」

  無奈的溫和語調變成了一種寵溺。雲君修長、帶有薄繭的手指自他眼角輕撫過,來到他側頰,輕輕觸碰。

  「我只是希望,你這隻經歷過天劫差點消失的小梅精可以再次感受血液的奔流、身體的溫暖、心臟的搏動……你是真真切切的生魂,而不是那些聽命行事的傀儡,我希望你或許可以像個人一樣,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雲君低沉而溫柔的嗓音聽在耳裡竟有些恍恍惚惚,夢境也似。

  和靖順著他的手蹭了蹭,覺得眼眶有點發酸。突然發現主人的手竟比他臉頰還要涼些,薄繭蹭在他臉上有點癢癢的。

  主人在創造自己的時候似乎吃了很多苦。他想起甦醒那天靠在雲君懷裡的景象,難道主人連續七天都這麼抱著他沒有離開嗎?

  雲君並沒有清楚回答他的答案,但想到這裡,和靖就覺得那其實也不太重要了。

  至少在主人眼裡,他是被重視的。


※※


  對於臨仙鎮的人來說,雲君是個神祕的好人,會用自己高超的技藝幫居民們解決各種生活上的不便,從郊外的長河直到田裡的灌溉溝渠就是雲君用術法幫助居民們蓋的。

  已經一年了。和靖發現雲君並不只是一個傀儡師,還是一個精通術法,修為頗高的術士,而且似乎……外表與實際年齡並不符合。即使這些日子以來和靖與他朝夕相處,卻跟那些居民一樣半點刺探不到他的秘密,只能遠遠地看著他。

  雲君好像在避著什麼,他的居處在臨仙鎮郊外的山腳下,十分顯眼,但外人沒有辦法走進來。因為居處周圍的樹林都被設下迷陣,沒有走固定的步伐絕對走不到樹林的另一端,就算走到了,如果沒有雲君的允許,就會被外頭的結界擋下,然而如果出手攻擊,結界連結著的機關就會啟動,萬箭齊發都還是手下留情。

  他的居處宛如銅牆鐵壁,臨仙鎮的居民如果有事找他,都倚賴雲君每十天一次到鎮上辦事採買的機會。

  和靖全然不知雲君的過去,後者經常凝望著西沉的太陽,神色複雜。每次和靖在他身後遠遠看著,都覺得那個在日夜交替之際的背影特別沉重悲傷,讓他連問都問不出口,只能默默看著一身墨色衣衫的主人與逐漸取代白晝的黑夜融為一體。

  雲君對任何人都很和藹溫柔,卻有禮得拒人於千里之外,對和靖或許好一些。他總是不喚和靖的名字,只孩子孩子的叫。他並不喜歡被這麼看待,和靖照過鏡子,自己的外貌分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哪裡是小孩!

  「主人,我叫和靖,才不是孩子!」他覺得不忿。

  「你也不過一歲多,不是孩子是什麼?」雲君笑眼微彎,一句話將他堵死。

  確實……和靖有點無力地承認,縱然自己真的是十幾歲的少年,對於他不知活了多久的創造者來說,始終都是個孩子。

  不過他還是很希望,主人能像他方才甦醒時那樣,喚他一聲他親自為他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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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濫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