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金麟豈是池中物(下)
我定定地看著他,即便不太清楚。
「……宮墨歆,你不說我怎麼幫你?別跟我講你只是想試試看掐脖子用力到什麼程度可以捏斷氣管。」我可能有點胡言亂語,畢竟碰到這種情況,誰都會不爽,我認為我還有理智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如今妳還要幫我?」有些沙啞的聲音來自我身旁的白髮少年,帶著有些狂亂的顫抖,宮墨歆側過身,「北辰沐曦,妳這個笨蛋!」我幾乎可以看見他扭曲的表情,抓著我的手也變得用力。
「我不是北辰沐曦,那小鬼已經死了!」我很鄭重的申明,然後開罵:「誰是笨蛋!現在殺了我你要怎辦?你脫得了干係嗎?要不要命啊!你的腦袋呢!」
我聽著他有些不穩的呼吸聲,宮墨歆鬆開了手,似乎在試圖讓自己冷靜。
「……此生,我早已註定要困死在這兒了,還顧忌什麼?」他的語氣變得森冷。
換我沉默了。
「啐,我還真想讓你走……」如果有方法的話。這小鬼的爛命牽累了不少人。
「放我走?」他的聲音有些乾澀,或者,苦澀,「我還能去哪兒?我早已無處可去……」
我聽著聽著不禁睜大了眼睛,是啊,讓他離開這個鬼地方他要去哪裡?回左丞相府邸?他當初進東宮還是因為他那個左尊叔叔從中作梗,他怎麼能回去?他爸媽呢?會縱任他就這樣進宮,不是無能為力,就是沒了,要不也是人渣垃圾,那他又怎麼能回去?
可惡!我有點怒了,來這地方沒一件順心事,他娘的都跟我作對!混蛋!
「你如果不想活了,記得先掐死我。」小爺也不想活了,他掐了我若回不去,反正就是命一條,靈魂不是沒出竅過,何況活著未必比較強!
大概是想到北辰沐曦在皇宮的處境,他哼笑了聲,我瞪了他一眼,這笑聲像在幸災樂禍,「呵……妳倒是比我還身不由己。」
「哈哈哈。」我翻了翻白眼,「這時候你慘還是我慘有差別嗎?都回不去了──」我現在只要一想到我是穿越來的都會胃痛。
「話說你是真的想做掉我?」問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什麼破爛問題。
他無語了很久,久到我都覺得他可能坐著睡著了後,他忽然「嗯」了聲,算是承認。
「你騙誰啊,下手那麼輕。」我吐槽他,摸了摸脖子,皮都沒捏紅。
「我不知道……狠不下心。」他搖了搖頭,動作大得我都看得清楚,即使在黑暗中,「有一回我從竹齋離開,遠遠地,在沿廊上,我就聽見三殿下的聲音……走近之後我便看見一群宮女拉著三殿下,要阻止她撲向四殿下,她指著四殿下的鼻頭狠狠地罵著,用詞甚是難聽……爾後我才知曉,在我入宮前一陣子,四殿下和六殿下遊玩時,那孩子失足跌落池子裡淹死了,整個皇宮明裡暗裡都指著四殿下,說都是她的錯,是她的煞氣所致……」
「那時殿下才不過十一歲啊……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三殿下面前,一言不發地承受了她所有的汙言穢語,垂著眼。為何,明明只是個孩子……卻因孽鳳之名擔此誣枉……」
宮墨歆的聲音很輕柔,但他所訴說的故事卻將我壓入令人窒息的水中直至滅頂,沉重地讓人不能呼吸。
命運到底為什麼可以這麼殘忍地對待這麼一個小鬼?孽障孽障孽障每個人都說她是孽障是妖魔是被詛咒的孩子,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嫌惡恐懼害怕厭恨,每個人見到她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每個人見到她都避而遠之拒於千里。就算北辰皓和那個淑妃護著她又怎麼樣?在所有人的眼裡,她就是一個怪物,一個汙點,一個罪惡,一個不該存在的生命。
我抬起有些麻木的手,看著腕上那些傷痕,即使黑暗阻擋了視線,我卻彷彿還能看見那一條條的創口因為被刀刃劃開而流出鮮血,蜿蜒在這細弱的手上,皮開肉綻。這是一個孩子想哭卻不能的悲鳴,她絕望地被孤立,她絕望地想要證明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但是她卻絕望地發現沒有人肯聽她、相信她說的話,只因為自己一出生就被扣上了不祥的帽子。
眼前忽然變得模糊,我用力把眼睛裡阻礙視線的玩意兒抹掉。
這個世界仇視她……所以她選擇離開。
「……總是有繼續活著都沒辦法改變的事。」
「如同你我?」他苦笑起來。
「嗯哼,沒退路了。」我哼了聲,「不過為這些破事死掉挺不值得的,還是對老天罵聲太監然後繼續活下去吧──唉,我好累。」我直接向後躺倒,手枕在腦下,望著一片漆黑的房頂,然後問他,「你睡不睡?如果嫌我煩的話我只好等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了。」
「……無妨,本是我強留妳的。」身邊一陣窸窣,白色的身影也躺平了,在我旁邊。
「總感覺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咕噥了句。
──北辰沐曦,妳現在……在哪裡?投胎了嗎?還是到我那邊去了?
無論妳在哪裡,都請忘了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吧……反正現在有人替妳扛著……我。
啐,我有點想打當初帶我來的白衣男了……要是他現在出現在我眼前,我一定會踹他好幾腳洩憤。
見鬼的既來之則安之,我就相信這六個字吧,即使他娘的老套至極。
※※
眼睛有點痛,像是被什麼東西刺到,我的意識有點朦朧,但痛覺這種感覺就是特別清晰,我擰起眉,挪著身體要移開那個會刺我眼睛的東西,滾到某個地方,忽然腰部下方一騰空──
砰!
「……靠……我靠……草尼馬啊……」我不知道除了飆髒話外還可以有什麼反應。
是的我摔到床下了沒錯。撞處正中骨盆,非常痛這就不用講了是廢話……好吧,我慶幸一下撞到的不是腦袋瓜子,不然現在就頭破血流,腳著地基本上不可能……算了扯遠了。
怎麼搞得,一大早就發生這種事……我扶著腰坐了起來,一抬頭就看見宮墨歆的腦袋出現在床邊,有點迷迷糊糊地看著我,那頭白髮雜亂得不行啊。
「……你瞧我幹什麼,繼續睡去,我走了。」這一摔讓我睡意全消。
他「唔」了一聲就埋回去被窩裡,臉都不見了。我瞇著眼睛看旁邊的窗戶,混蛋原來是太陽照進來了!都幾點啦!
瞥了一眼床上,宮墨歆睡得很香,簡直旁若無人……而且不得不說,樣子挺難看的,睡得衣衫凌亂到底是什麼技能?我覺得根本就是一堆布蓋在他身上,臭小子還抱著枕頭橫在床上,我掉下床可能跟他也有很大的關係,思及昨夜一番折騰後我哪睡那麼外面,肯定是被踢!
看樣子他是個起床困難戶啊……睡了就爬不起來。
我拖著剛起床還沒弄好的毛躁長髮要離開他的寢間,就在門口遇到蘭怡……蘭英她姐。一早看見的是她我還有點不習慣。
「哦,早啊。」我隨便說了一聲,然後再問:「幾時了?」
她低眉順眼地躬身向我行禮,「卯時將過了,殿下。」然後頓了下,「奴婢替您梳洗梳洗,過會兒早朝完了,陛下要見您。」聽見這事,我瞇起眼睛。北辰皓要見我?事出非常必有妖啊!
「……喔,不要裙子。」我的一貫要求。長裙已經很討厭了,飄來飄去的長裙更討厭。
好歹我也是個練武的(?),在這地方我大概只有什麼重要節日才會穿裙子綁頭髮吧……總覺得很彆扭。
蘭怡領我到一旁梳洗換衣,頭髮隨便綁,只要不失禮就好。那些綾羅綢緞穿在身上的感覺真的很……很複雜。其實我一直覺得柊寧的女子衣飾好像有改良過,大概也是韻貴妃的傑作之類的……感覺輕便很多,連裙褲這種玩意兒都有,我常穿的就是這個,有點像內搭褲,只是寬鬆了點。活動很方便。
打理好儀容,我看著面前一桌叫早膳的食物,擺滿了各種菜色。但為什麼我有種在吃斷頭飯的感覺,最後的早餐嗎……我覺得我等一下是要去見的是閻王而不是父皇。
我捧著一碗稀飯挾菜吃,有點食不知味的扒著,直到胃傳來飽脹的感覺之後才將空了的晚放下,拿起一旁放著的手帕擦了擦嘴。
默默地看她們將東西收拾,不知道為什麼我心情有點複雜。昨天一時衝動居然還哭了,雖然只是掉幾滴眼淚……大概是因為她的身體現在唯我所有,才會有這種感覺。
「殿下,早朝過了。」蘭怡緩緩地走來,向我行了一個禮後說道。
「……那就走吧。」
沉默地跟著她穿越沿廊來到東宮的正門口,那裡停著一輛馬車……我仍然不發一語地進了車廂裡頭,方坐下馬車便開始顛簸,身下這個軟墊不知又是多少錢多少人多少時間才製成的高級品,多虧這玩意兒,就算有點顛,但也不會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
我一手撐在窗框上,沒有看外面,都是些千篇一律的亭台樓閣,說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停了,外頭傳來蘭怡的聲音:「殿下,勤業殿已到。」
我直接下了馬車,忽略那隻要攙扶我的手,腳下的靴子踩在青石板階上發出聲響,不知怎麼我覺得那聲音特別刺耳。
「太女殿下,皇上已在御書房等候多時,請隨奴婢來。」一個年長的宮女過來向我行禮,我應了聲,跟著她走,環視著四周。
勤業殿是北辰皓的寢宮,聽說寢殿和御書房只要走幾步路就到了,很近。這是故意的設計嗎?可以讓皇帝勤勞一點之類的……我這一路跟她走過去都沒看到什麼太監,大部分都是侍衛和宮女。其實東宮也是,一群下人幾十個裡面太監佔不到十分之一,而且年紀都偏長……難道整個皇宮的太監都很少?嗯,有待商榷。
她領我進入了一個……看起來和竹齋等級就是不一樣的書房,富麗堂皇而且書類繁多,我瞄了幾眼那些紅漆木的櫃子,還有標類別,真先進啊……穿過迴廊,宮女帶我來到一個很大的空間,猝不及防,深沉的視線就從那在檀木桌案後雙手交疊撐著下巴的皇帝,朝我直直而來,我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感覺冷汗自後頸流下。
宮女向他微微福身,說了些什麼我沒注意,北辰皓揮揮手要她下去,她便從我身側快速離開,我才想到自己還沒行禮,正要單膝跪下,他卻阻止了我,「別跪了吧。」
我覺得有種他在跟我攀關係裝親切的感覺,令人戰戰兢兢的,至少這時我面對他比他問我政事那次緊張,如臨大敵啊……
「朕應當喚妳作曦兒,抑或書羽?」
我嘴角抽了一下,最近經歷了一堆事情,現在被拆穿其實沒有嚇到我多少,他召我來果真就是要攤牌的麼。我果真還是太嫩了,隨隨便便就跟終文旭和宮墨歆說出實情,後者大概不可能會跟北辰皓說,應該是前者爆料的。
暗自先捏一把冷汗。這不是RPG或Online Game啊易書羽,不當心點真的會被做掉的。
「事已至斯朕也就挑明著說了。」他淡淡地看著我,「斷魂散是朕賜予她的不錯。」
「你怎麼能?她再怎麼……也是你女兒啊!」我忍不住反駁,中間找不到話去形容只好頓上好一頓。
他媽的,沒想到還真是這樣!北辰皓也忒狠了。
「那妳以為如何?」他嘲諷地笑著:「她從小就背負著那樣不堪的名聲,見著都是鬱鬱寡歡的模樣。聽下人們說還會揮刀自殘……曦兒是靜純留下的孩子,朕雖然憐惜她,但卜測如此朕也無可奈何。這死,是曦兒自個兒向朕求的……她親口說她生無可戀啊……」
我僵在原地聽著這個悲劇。
難怪說要查誰下毒查到現在悄聲無息,幾乎已經為人所忘。
北辰沐曦自己求死?才十二歲?到底是什麼人可以將一個孩子逼入這樣的絕境,讓她連活下去的尊嚴和資格都拋棄,寧願一死?是北辰沐靈?或者,是那個我現在只聞其名的宜妃?
北辰皓無疑是悲傷的,作為一個父親,他不能護自己的女兒周全,他作為帝王唯一的仁慈就是給她想要的──一死了之。
死亡竟是他所剩無幾的仁慈。
「你只因為那個卜辭就封她為東宮會不會太武斷了?」那孽鳳二字,怎麼聽怎麼刺耳。
「自然還有依據。」他又自嘲地笑笑:「回去翻翻我寧史吧,妳會找到答案的。」
所以他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嗎?難不成這件事和宮墨歆的叔叔也有干係?
柊寧是一個充滿信仰的國家,但這麼依賴占卜沒問題嗎?不過似乎也未曾出過什麼亡國之災又甚至……武帝一朝敦平之治後,我都沒看到什麼盛世,是不許史官著墨在上頭?亡國禍也就罷了,盛世也不許寫?這算哪門子規矩?
已經三百年了,沒走上坡也不走下坡……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平穩得簡直詭異。
「休要再想。就是想破了腦袋,妳也不會得到解答。」北辰皓的聲音把我從自顧自的思緒中拉出,我抹了抹臉。
「也罷,未許天命如斯……往後,妳字便起做書羽罷,朕也替陽兒他們取個小字掩飾過去就是了。」他聳聳肩,看起來不很在意,「十日後妳就開始上竹齋習書。」
我立刻愁雲慘霧。臥曹這真的啊習書什麼的……又要開始他娘的背書生涯了嗎?混蛋這個爛世界我恨啊──
「別擺出那樣兒,有妳煩的還在後頭。」北辰皓一臉的看好戲,我打從心底鄙視他。
「但妳須得記著,無論妳承不承認,人前人後,朕都是你父皇,就憑妳現下的這『身體』裡頭流著朕的血。」他的語氣認真起來,我聽得繃緊了神經,點了點頭。
是啊,只有認栽,好好地繼續活下去了。
「這給妳。」北辰皓從一旁的錦盒旁取出了一個錦囊,明紫銀線,華貴異常。我走上前去接過,「回去再打開,那是國師在曦兒中毒那日給朕的,是妳的卜辭,妳的,易書羽的。」他好像還怕我不信似的多強調了幾遍。
「行了,妳走罷。」他揮了揮手要我退下。
「是。」我略僵硬地應了聲,慢慢後退,轉身離開。
※※
說真的我心情還挺複雜的,這鍋粥攪得我胃疼。
走到竹齋,我在門前停了下來,身後跟著的蘭怡猛然一頓,不然就要撞上我了。
「……嗯,妳下去吧。」我有點不耐煩。
蘭怡應了聲是。身後傳來由近至遠的腳步聲,大概真走了,嗯,我需要一個人靜靜。
盤腿坐到炕上,我拿出了那個紫色的錦囊,拉開繩子,裡頭折著一張紙。
我的卜辭。
不是北辰沐曦,而是易書羽。
我將那張紙拿了出來,攤開閱讀。
麟子多折終為王,鳳凰浴火臨天下。
我看著這玩意兒擰眉,忽然覺得有點哭笑不得。
麟子是吧。
實在忍禁不住,我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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