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往事三千東流水

 

  在東宮的迴廊上走著,我的步伐並不急切,換了身練武的衣服之後就準備直接過去了。蘭怡跟在我身後,蘭英去忙別的事了。 
 
  「……父皇有說讓我去做什麼嗎?」去武殿自是要練武的。只是我好奇為什麼突然喊我過去?幾番思量之後迂迴地問了。

  「這……來通傳的姑姑並無特別交代。」蘭怡頓了一下,遲疑地回道。

  是嗎……是說每次要去見北辰皓我都有種一去無回之感,這是正常的嗎?還是我太神經?

  仔細瞧瞧東宮這地方還是挺美的。現在正值暮春,四處楊柳堆煙襯著這重重宮闈,乍暖還寒,華英無數落了滿地,盡是傷春之景,風不曾停,拂動馥郁芳菲映著這滿地殘紅不知為何竟有些諷刺,看似美好卻是一片死靜。

  視線亂瞥之際,我竟遠遠地與在另一側廊內的白色身影四目交接──隔得有點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又是一身白裳,一頭白髮,綠煙紅霧之中卻是突兀的很了。

  雖然遠眺,但見他一身蒼涼還真是令人……我無法直視。

  宮墨歆啊宮墨歆。你讓我怎麼為你打算。

  突然發現自己還有很多事能煩,我甩了甩腦袋,不再多想。


※※


  之後我就直接去武殿了,這回在我後面跟著的是倆侍衛──一男一女,是對兄妹,哥哥杜辰奕和妹妹杜辰纕,長得有點像,大概都二十歲上下,替我指路。步子聽起來有點緊張,慌得很。

  「怎麼你們彷彿很緊張?」由於很早出發所以我的步伐倒是頗為悠閒,武殿離東宮倒是沒多遠,比到明華殿路程短些……我一邊走不由得半側首問他們。

  「武殿乃是我朝武科菁英的去處!許多從武之人的夢想便是加入武殿禁軍……」杜辰奕一臉陶醉地說道,有點好笑,感覺他的口水快流出來了。

  「喔,是嘛。」我點了點頭。難怪,他們一臉緊張又崇拜,活像見偶像,不過這個情況也差不多了吧。

  我兜裡還揣著一塊玉製的,刻著「東宮」二字的令牌。換完衣服的時候蘭英特地將這玩意兒塞給我,說是沒向守衛亮出這個東西是進不去的,是了,訓練士兵的地方戒備當然森嚴非常。

  又走了一陣,前方青石板階到盡頭有三條岔路──暈,這皇城的路真夠神煩,各種彎彎繞繞,我來這裡都幾個月了還是很難認路──杜辰纕說往左行。我好奇問了下另外兩條路去哪的,她說中間的路是往宜妃那兒、右邊的路則是通往柔妃的宮殿。

  「真大的地方。」我嘟囔幾句,大有抱怨之意。

  九曲宮廊令人眼花撩亂,頭昏腦脹。這麼左彎下去沒了多久,我便能遠遠看見那高聳的殿門,紅漆外牆,兩座一人高的石雕獅子踏球,威武肅穆,兩邊各站了一個守衛,皆是面無表情,眼睛直視前方,背脊平得跟刀削過似的。

  我拿出令牌象徵象徵性地在他們面前晃了晃,兩個守衛整齊劃一地動作,向我行禮:「參見太女殿下。」兩人雖手執長戈,卻仍抱拳低頭。這整齊度簡直不科學,連腰彎的弧度都差不多了。

  「嗯……免禮。」我還是不太習慣有人向我行禮,即使已經來了將近兩個月。不過也多虧來了快兩個月,做做樣子還是沒問題的。

  「陛下吩咐過,請殿下一人入武殿。許將軍已在裡頭等候。」其中一個一絲不苟地報告道。許將軍?我略略軒眉。又是個沒聽過的人。

  我回頭看了一眼滿臉緊張的杜氏兄妹。他們說「一人」入武殿,看來他們是沒法進去了。我朝他們搖了搖頭:「我自己進去就行,你們回去當差吧。」

  他們兩個一愣,立刻點頭如搗蒜,轉身走了,我看他們的腿還有點抖,八成是看另外兩隻守衛太嚴肅在離開他們視線前不敢亂來吧。我聳了聳肩。

  「殿下,請。」我點了點頭,逕直走入。
  
  武殿不是小地方──廢話。大概十幾個東宮那麼大吧──操練場上一批一批的士兵,干戈揮動氣吞山河,我懶得算有多少人了。更暈的是四周那堆沿廊,還不是直的,柊寧好像忒愛這東西,難道有什麼關竅?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當即在我進入武殿時便朝我而來,我仰頭看,卻是一個三十來歲滿臉笑容的女將軍,一身鎧甲英姿颯爽。她朝我走來,然後躬身行禮:「末將許纓參見殿下。」

  「將軍免禮。」我很淡定地點了點頭。事到如今真是愈發習慣了。我心裡自嘲。

  「陛下已在肅義堂等候,命末將前來迎接殿下。殿下,請走沿廊。」她說著領我到一邊,踏上沿廊。

  許纓絕對是練過武的人。大概是刻意放慢,我才跟得上她的步伐,一邊看著操練場──只是不知道要把視線放哪,我就隨便看看,順邊跟著她左右拐。這取道夠怪的,明明是直線。

  不知道建這迴廊有何意義?騎馬不是更快?怕下雨?這有點浪費也沒什麼道理啊。

  「肅義堂便在那處……殿下見著了麼?」我順著她手指的遠處望去,是另一個較小的殿門,紅漆木金扣鎖,門扉已開,一樣外頭兩個士兵守著,面如線偶,盡無表情。

  好遠……我嘖了嘖嘴。

  見我這樣她笑道:「殿下莫怕遠。這迴廊有先皇所設奇門遁甲之術,若依步法,很快能到的。」說著她一個左拐,我只覺外面景色一轉,那殿門居然近了不少。難怪這武殿沒事建這什麼沿廊,居然還有這種功效……等等,我要學嗎?

  我覺得我的腦袋又隱隱疼了起來。這下可是我親身經歷,假也假不了。

  深吸了口氣。

  好了,準備二度碎三觀刷新世界觀吧……感覺有點哀傷。
  
  轉眼之間我已來到那處。黑底金字的匾額上大大的三個字「肅義堂」,幾乎亮瞎我的眼。

  許纓的腳步就停在肅義堂外,她甚至沒望進去一眼。我訝異地看了看她,轉頭看裡面,偌大的一個地方只有中央那個修長的身影,四面牆旁擺著幾個架子,端放著各種武器,刀槍劍戟弓箭棍棒什麼的。

  我感覺到那人的目光直看向我。

  「末將只能走到這兒了,還請殿下自個兒進去吧。」她抱歉地對我笑笑。

  說不怕絕對是騙人的。我緊張得很。北辰皓究竟想幹什麼?我

  許纓再次行禮退下,剩我一人獨站在肅義堂門口。一時間我沉默了下,乾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我走了進去順道帶上門──勉強跨了幾步之後我僵在原地。

  肅義堂裡充滿了一種詭異的壓迫力量,我盡全力也只能走這麼幾步,之後我全部的氣力都用在維持站姿,這陣子習劍跑步大概真是有點用處,要不我就真被壓跪下了,連好好站著都沒辦法──是北辰皓?我盯著面前那個身影。難不成柊寧皇裔自有一脈武學?這種力量也太誇張了。忽然,背脊中央一陣灼痛,像火燒一樣──略過一串髒字和痛死我也還真是無話可說啊──很快蔓延全身。照理說我早就站不住了,身體卻仍舊僵直著。

  邪門,真是太邪門了!

  或許是全身像燙傷一樣的疼痛令我視線模糊,只見北辰皓身形一晃就沒了蹤影,餘光瞥見他竟已來到我身旁,長髮高束,紫衣勁裝,俊朗的眉目面無表情地打量著我。他深呼吸了下,壓迫的力量瞬間消失,我立刻向渾身被卸了勁道,脫力摔在地上。我喘著氣,來自脊骨中央的疼痛也慢慢消失。

  「能站?看來鳳骨已醒。」他若有所思地說著我不懂的話。

  「……鳳骨?」半晌我才拋出一個疑問。

  「我朝歷代君王背脊中央皆有一節與常人不同,男子稱龍骨,女子為鳳骨。乃靈氣所附,力量所出,亦是弱點所在。」
 
  我立刻抬手去摸,可惜沒感覺到什麼異樣。類似所謂「阿基里斯的腳踝」,致命弱點嗎?龍骨,鳳骨……原來如此,難怪十數代君王莫不出世即成儲君。靈氣?力量?弱點?這是一被攻擊到就會死的意思嗎?還有那個「醒」?

  「冥冥之中果真天定。」他嘆了口氣:「龍鳳之骨與生俱來,通常十歲便已醒全可抗朕君威之迫,偏生曦兒這孩子這多年來未曾受住……然而妳卻……也罷。」

  我始終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搖頭嘆氣。現在真確定了北辰是當真不一般……不,整個麟方都已經不是我以往所知道的那種古代國家型態。這裡仙魔對立,尚有墨魘亂世,修道者更甚有之,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不是這個世界是用的東西。因為所謂「怪力亂神」,確實存在。

  真的沒辦法了。易書羽。

  妳就承認吧,不要再逃了。

  這個世界已經與妳所想的相差十萬八千里。

  不能再耽溺於過去。我突然覺得以前的自己簡直可笑,原來我從來也未曾自己再也不能回去的事實,一勁兒想著死了也罷,反正也不能回去。

  或許我就是如此想著,才沒有在宮墨歆想殺我的那時掙扎。我連奮力求生的本能都拋棄。
  
  真的想死?我仰臉看著面前當朝宣平帝,他手中提著三尺青鋒居高臨下地站在我面前,仍舊毫無表情──對我的逃避現實,他連一句話也不說,只給了我這個明明毫無波動卻讓我覺得充滿恥笑的神情。
    

 

  「多言無用。」該慶幸他手上那把不知道哪時出現的劍此刻並不指著我的脖子嗎?北辰皓走近我,「朕要知道妳的選擇。留下,或不?」

  不留下是什麼意思?他不必多做解釋,我知道。

  也不知我哪來的勇氣跟北辰皓對峙,我答道:「我若留下,該面對什麼?」

  「從此履行一切王儲義務。承我柊寧獨傳心法內息以及武功異術,學習策術,研習兵法。」

  「柊寧皇室不留無用之人。」

  「妳要變強,書羽……宿命使妳渡過萬千時空阻礙來到此處,為我朝皇儲,事以至斯,妳早無退路!亦不能退縮。朕的命,而或妳的命,都與柊寧緊緊相繫,生死存亡一切與共。妳必須夠強……即便麟方他國甚而神魔諸天皆與柊寧為敵妳亦不可畏懼,不可怯懦,更不可倒下!」

  霎那間我簡直如同深陷淵藪,晃眼之間,一時看不見天光烈烈。

  我只能無助地看著北辰皓,他神色肅然又冷酷地望著我,頓時讓我覺得瞬間已然背負了無數壓力。

  這一切當真夢境也似。

  可所有都在向我證實,這不是夢境,這是現實。我再也回不去。我想離開,只有死。

  「承擔這山河萬里絕非兒戲,書羽,過去妳聽見的那些,貌似容易輕鬆就能說出的承諾,背後定有其經過一番煎熬折磨。」

  「妳可以一肩擔下這一切嗎?若是不能,朕會給妳個痛快。我朝不需要一個自怨自艾苟且偷生鎮日為流言所苦的東宮。」他手中霜鋒立時指向我脖頸處,金屬森寒的冰涼讓我無從懷疑──若我給予否定的答案,他當真會毫不猶豫將我斬於劍下。

  我微仰起腦袋盯著那劍刃雪亮,照理說我是個死過一回的人,再死一次倒也沒什麼。

  只是不甘心。

  在以前的世界我要死要活地寫論文作研究打報告,把一件原先喜歡得不得了的事變得一碰就痛不欲生,每天熬夜只為了那幾十張填滿枯燥內容的紙屑。我突然覺得之前的自己真是個白癡,讀到碩士又怎麼樣?還不是一場車禍──雖然沒發生──就把我之前一切心血辛勞全部毀掉徹底報廢,然後來到這個世界。

  我在怨恨現在懷念以往時,從來沒有想過,這是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這個孩子只有十二歲。命格畸零到足以剋殺旁人,有「孽鳳」汙名,在皇宮之中艱苦地活下去,最後終於變成輿論的犧牲品,服毒自盡。

  如同北辰皓所說的,說難聽簡潔點──妳擔不下,那就去死,這個國家不需要一個廢物當繼承人。我承不承得了?坦白說,我不知道。

  北辰沐曦有勇氣離開就是知道她做不到。她連流言蜚語都無法忍受。

  而我呢?

  他至少還肯給我選擇──雖然代價便是生死──沒有一劍就殺了我,或逼我無條件承受。  

  我撇過臉不看劍刃。可後退一步就是死?

  那就前進。

  「……好……」我氣若游絲的聲音簡直虛弱得可以。

  嗖地一聲,那劍刃就撤了去。我還沒鬆口氣,北辰耗立刻一掌劈了下來。

  這一掌氣力雄渾想當然爾我承受不住,還直打中我胸口,我靠了聲,喉中一陣腥苦翻湧,臉一側,我立時朝旁邊噴出一口血……等等那是血嗎?那黑不拉機冒著熱氣的是他娘的寫嗎!我眼神都死了。

  「我都答應了你還……」

  「就是答應了才揍。鑽心散可是我柊寧皇室獨傳死藥,而今方子雖已流落民間,但與朕給曦兒的到底不同,可是當真的。這毒靠湯藥可清不淨,終有復發之時,是以妳受朕一掌,清餘毒,順道開靈脈。」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靈脈又是什麼?我摀著氣息翻湧的胸口,這可真難受,苦著一張臉,我一噎,卻又嘔出一口黑血來。

  「這是堂而皇之的家暴……」

  「妳說啥?難過?不怕不怕,嘔乾淨了就好。」敢情這皇帝耳朵長在後背不成?

  眼前出現了一塊白帕子。竟是北辰皓蹲下身子,替我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那張俊朗的臉很沒形象地誇張嘆氣:「好啦,嘔完了整理下,朕傳妳幾招內功,回去先把氣調順來。曦兒身子不好,這下餘毒清了靈脈開了也就好了。往後不必去國師那兒了,朕親自教妳,往後就妳不上課那一天,一樣這個時辰在肅義堂……什麼?靈脈為何?朕這不就要解釋了麼……」

  這傢伙……怎麼轉那麼快……算了,信息量有點太大,我先消停會兒。


※※

  
  柊寧有數部祕卷都藏在御書房的暗格裡,十數代都沒被發現,可見保密功夫多麼到家,那都是給皇帝(或將來會成為皇帝的東宮)看的,其中有幾部便是獨傳武學──心法〈定國律〉、劍招〈破軍訣〉、異術〈天下君臨〉──共有五部書並稱《柊寧帝王學》,我很有得看。

  至於靈脈大概就是使用異術的時候,力量通過的管道。

  他一開始差點把我壓死的怪力量就是異術集〈天下君臨〉中最初一式曰「君威」,取之君王威儀,令人望之卻步。

  「雖說君威是最初一式,卻可發於無形。且若能修至化境,則隨心而用,往往一怒三軍伏地嘔血之後內傷到一個月沒法下床……所以注意情緒控制。」三軍無辜躺槍。

  外邊把柊寧君王傳得很神……什麼日行千里,刀槍不進,水火不侵,殺人於無形……嗯,我要很認真地表示,這恐怕是真的。至少體驗過君威的我……我信。

  「但若有龍鳳之骨則可抗禦君威,是以朕,咳,沒能將妳壓得趴地,不過妳身體忒差了,動都動不了。」

  ……大大你幾個意思……妳女兒身體本來就不好,怪我囉?

  「往後看帝王學都只能在御書房……有不懂的問懂的看熟了就練習,知道?」

  「……知道。」

  「妳找個哪天到御書房來,若朕在就給妳指暗格。」

  「對了,還有……」他從容的神色凝重了下來:「妳可知柊寧君王大多短命?」

  「呃……」難道跟武功有關係?

  「而今也不瞞妳了,我柊寧心法〈定國律〉雖可令習者身輕如燕,內功大增,卻極傷臟腑……」

  「妳且切記。異術萬不可信手胡用!千萬要視之為最後保命的萬不得已之法。使用亦會損傷內裡。」

  「大概可以活多久?」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還挺平靜的,大概是因為我內心其實也不是個十幾歲的小鬼了──本該死的──加上我前半生過得雖然窩囊但也不算白活,可以在這個時空多活二三十年就很好了吧。又或我真不怕死?

  算了,不重要。

  「不過知命。」他搖搖頭。

  「……應該,夠了。」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我,爾後才揮了揮手:「行了,方才朕教導妳的,記得回去練習。妳走吧。至於外頭那個奇門五行陣,妳一直往有綁紅繩的柱子上走就是了。」

  聽到這裡我抹了把汗。還好,不然我還得困在這莫名奇妙的沿廊裡明天都找不到路。


※※


  我盤腿坐在床上,結束所謂「內息運轉」還是神馬的動作之後,深呼吸了幾口氣才睜開眼睛。

  撫著胸口我還有點懵。我身體裡真的有一股氣啊……雖然還弱得很,不過這是真的啊!

  當然我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內心波濤洶湧了,經過武殿的震撼教育我覺得我已經……波瀾不驚了。

  「殿下,快亥時了,要歇了麼?」一邊的蘭英問我道。

  「喔,好啊。」我應道,掀起被子來蓋。蘭英福了福身之後便去吹了蠟燭,和宮人們放輕腳步離開我的寢房了。

  可能有點累吧,很快我就睡著了。隔天倒是自己醒的,但是坐在床上發楞,直到蘭英來找我。
  
  一樣去習書,跟沈子靖抬槓。之後我就沒事幹了,也不想整天待在竹齋,就拿著《洛歌行》到處晃想找地方看。

  東宮有個湖,天然人工我沒研究過,不過蠻好看的,現在暮春,池上花朵寥寥,浮萍者眾,面積倒是頗大的,還有小橋通往湖心涼亭。雖不華美,卻雕欄畫棟很是大氣。

  站在橋頭遠遠地看已有人在裡頭,一身白衣──不是宮墨歆是誰?這下我倒有點猶豫要不要走過去。

  他坐在一邊撐著頭,膝上也有本書,只是沒在看,撐著頭凝眉沉思,不知道在想什麼。我本來想說算了不要打擾他,結果他一個眼神飄來,看見我就揚起笑容──等等我說你笑個毛線啊這樣我壓力很大──朝我招了招手。

  「殿下,這暮春之景可願與墨歆共賞?」他揚嗓道。聲音清楚地傳了過來。

  哪來的暮春之景,這光禿禿的池子有啥好賞。我腹誹。雖如此想道,還是抬了步子越過小橋,走向涼亭。

  迎面而來他的笑容總讓我有種……一樣不能直視之感。奇了怪了,我也沒欠他什麼,幹嘛這樣呢?

  「好久不見哈。」我用最老套的方式打招呼。

  他挑眉,「確實。卻不知書羽近來為何忙碌,避不見我?」

  「避?我才沒有。」我愣了會兒之後下意識答,看他彎起的眉眼才發現他促狹的神色,知道自己被耍了。我無語了,怎麼就拿這人沒辦法?

  宮墨歆也沒有繼續招惹我,逕自轉了話題:「近來可好?」這教我怎麼回答……

  「……就,已經沒有疑惑。」沉默半晌,我才擠出這一句話。

  「妳指得……」他話說到一半便停下,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不想知道北辰沐……」

  「這話且別再說了。」宮墨歆打斷我的話,皺著眉搖了搖頭:「有些事兒,妳自己曉得便成……不必全都告訴我。」

  我一噎。

  他很直接地說出了我的盲點。我太容易將信任全部交付於他人,側眼看宮墨歆,他神色淡淡的,似是覺得自己說的話沒什麼錯處。他是沒說錯。錯的始終是我。

  來到這個不熟悉的時代,我對這個與我外表年齡相近,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人,一開始告訴我一切的人,跟我一起尋找北辰沐曦中毒之謎的人……我們不是同舟共濟,甚至只是我單方面對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

  我真是……傻得沒藥可救了。他一定也這麼想。

  「……我想的、某些事情,跟你也有關係啊。」沒頭沒腦的話衝口而出,等我意識到已經來不及了。他微微睜大眼看著我。

  「因為你現在是東宮的人啊,所以我有義務去替你考慮所有事情。現在講可能太早了,可是總會碰到。而且我好像也只剩現在可以過得比較自由……」

  萬一宮墨歆其實有心儀的人怎麼辦?萬一我有心儀的人怎麼辦?到時候難道要把他放在東宮裡當擺設嗎?關他到死?

  我可以像古代帝王一樣三妻四妾地夫郎成群,擁有一個偌大的後宮。碰到看對眼的就用皇家特權綁起來扔進去,輕而易舉。

  可我終究沒辦法當這樣卑鄙無恥的垃圾。

  「我也可以很乾脆的去死。可是我不甘心就因為沒有擔當就選擇結束生命,這不是跟北辰沐曦一樣嗎?而且我死了,東宮怎麼辦?你怎麼辦?蘭英蘭怡怎麼辦?」正確來說是「北辰沐曦」又死了……

  他似是有點驚訝,然後神色慢慢變得,像是難以置信:「妳何必如此。」

  「因為我現在是北辰沐曦。」我看著他頓住的神色,心裡莫名有點……咳,終於也有我堵死別人的機會了。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側身看他一眼,轉回神色。宮墨歆似是有所觸動,只是並不多言。

  棄我去者,終不可留。

  我向後靠著欄杆,順道翹起了腳,手上拿著《洛歌行》續讀。黎畫妘能爬上貴妃之位確非偶然,也不只倚帝王聖寵,她筆墨間雖不離現代人那種奇異的跨時代味道,卻在字句之中仍能見她閱歷之多,甚至深諳政經兵法等治國策術,其間機巧,自然匪我能思。這女人沒成為個女帝,真是奇怪。

  縱觀敦平一朝武帝中興,不難發現許多現代思維與方向。包括廣設書院啟迪民智,獎勵耕織等民生工業,精簡官員士兵人數,一連串整肅貪污的律法革新。整飭朝廷之餘更不忘壓抑當時太監的職權,最後令他們一蹶不振。

  ──是了!不怪這宮中多是宮女,有太監年紀也偏長,年輕的沒幾個,總的數量也不多。原來柊寧一直在慢性廢止「太監」這個不人道的制度,而且宦官亂政從來都是皇室隱憂。

  韻貴妃這女人大概對武帝是真心的,要不就是他們各有目的,互利而生各取所需。不過我在《洛歌行》中並沒有看見這類語句,半絲沒有透露這樣的情緒。要麼就是她太會隱藏,要麼,就是真心的。

  武帝也是個善於權謀之人。這麼一串改革要做好必得雷厲風行地實施,皇帝本人絕對不能無權。他一定先削過當時閹黨頭子和朝廷重臣一頓,方法什麼的暫且不論,總之成功地把幾乎架空的王權補上,才與黎畫妘攜手救國。這女的夠犧牲,做了那麼多事還僅居妾妃之位。聽聞當時后位空懸,武帝本要立她為后,卻有臣子朝堂死諫這才作罷。

  至於為何死諫──因為黎畫妘乃一介孤女,淨身入宮,並無家底,能居貴妃之位已屬難得。

  說到底,出身不夠,而且來歷不明。

  話說,我也該了解了解我外公家──靜純皇后的母家解氏名頭可大了,她解宜姝本人便是護國公嫡女,如今遠鎮北疆,此番招安柔然有功的定遠大將軍解雲平更是她兄長,門中文韜武略,一族可謂官運亨通,如日中天。

  不過算得如此,北辰沐曦和他們的關係貌似不咋樣。我中毒至今也沒見他們有什麼表示,她以往更遭人欺凌陷孤立無援之境。看來護國公一門對北辰沐曦完全作壁上觀,甚至大有棄為敝屣,當沒存在之意。縱然北辰沐曦是北辰皓親封的太女,大約之前發生的事著實太糟,估摸著也當不了多久便得廢,就不在意。

  看來我的處境真是糟糕啊。我雙手環胸向後靠,然後把《洛歌行》擱在臉上,放大的呼吸聲在我耳邊紊亂地交錯。

  沒過多久臉上的書就給人拿了去,自然是宮墨歆,他挑眉看著我。

  好像是第二次吧,他問了一句。  

  「妳在想什麼?」

  「喔。我在想,」此刻這個冷靜又稀鬆平常的聲音彷彿並非我本人,「而今我要不以後為天下人而死,要不,現下便自己死個乾淨。」

最近聽了那首《一襟風雪》整個有點雞血……受到太多刺激(臥曹)
其實哈,我覺得要一個正常的現代人接受自己穿越、遇到這麼多奇葩事實在不太容易,
於是下了如此多煩人的鋪陳(乾)
所以,此章為書羽耽溺以往做個總結。她終究必須接受自己已經沒辦法回去。
如此,她也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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