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消息傳遍整個上界後,墨衷的神力已然回復,但他不用看,都知道了結果。

  「痴兒,當真痴兒!」紹璟坐在石桌一側不住搖頭嘆息。

  墨衷只是不答,提起許久未執的狼毫筆,埋頭直寫,墨跡沾紙,斑斑駁駁,猶如那太古洪荒歷史軼事中泛起的漣漪,終歸為平靜。

  十里忘川,九重黃泉。

  多少三生期盼祝禱,才有幸換來,一世,相依相隨。


※※


  日前,重華和清隱,兩人一道提劍自斨。

  重華貴為上界神祇,魂靈永生,要死談何容易,清隱被他抱在懷中,軀體都已冰涼,他的嘴角還兀自淌血,意識不散,即使神劍在胸口貫出了血洞,即使所有感官都被撲天蓋地的痛所填滿──疼痛傷痛悲痛哀痛好像全世界的苦痛全都加諸於他此身所有,重華只能被迫承受。

  冰涼的液體滾落臉頰,和著血跡滴落清隱蒼白的頰畔,蜿蜒出一道清澈帶血的痕跡,白得冰冷,紅得殘忍,兩者合一竟是如此妖冶絕望而艷麗悲傷。

  「是我害了妳……是我……」冰涼的手指撫過那抹血淚痕跡,他指間發顫,像是用盡最後的力氣,訴說一個神祇悔不當初的歉意。

  本想執子之手,死生契闊。

  怎奈相逢為禍,。

  他閉起眼睛,靠在殿柱上,身板仍是那樣挺直像是從未折過,卻已然逐漸變得透明。

  雲宮本是一片沉寂,卻突地傳來一陣悶響,後殿的玉石開始崩落,象徵著主人的涅槃。


※※


  重華在人界驚蟄時節邂逅他此生最瑰麗也最殘忍的回憶。

  那個女子就那樣靜靜站在柳樹下,端麗清靈,遺世獨立,眉鎖抑鬱,冷凝異常,素衣而配劍,大約是凡間修仙門派的弟子。

  但她身攜煞氣,命格極兇,六親緣薄,一世畸零,可謂天煞孤星,甚至將死無葬身之地。

  就是因為這個太突出的原因,重華方注意到她,進而發現她竟是凡間修仙門派的弟子,便是因此受盡欺凌,長輩亦是冷眼以待,又遭他人汙衊毒殺同門,不得已向師尊辭別下山。

  她似乎在等一個人。果不其然,一會兒之後便有個穿著與她相似的道袍的小姑娘匆匆跑向她,十五六歲,清靈可愛,面色焦急但也掩不住喜色。

  「師姐!」小姑娘脆生生地朝她喊了聲,笑若芙蓉。

  「妳悠著點兒,用得著這樣急匆匆的。」女子的嗓音如風動碎玉,泉水激石,泠泠而響,她勾起一個無奈的笑容。

  「欸,清師姐莫怪,我、我這不是偷跑出來嗎……」

  「又偷跑?何必為我至此……」那女子嘆了口氣,苦笑道:「如今我已不為師門所留,早已戴罪。」

  「師姐哪兒的話!分明就是那幫臭丫頭見不得李師兄對師姐好,下此毒計陷害師姐!簡直,簡直天理不容!」那小姑娘氣得很,跺腳個不停。

  天理不容?聽見這話,重華莫名哼笑出聲。

  「天理不容?」那女子悠悠一笑,所帶之意卻甚為愴然:「我身帶煞氣,剋死父母,同門避之唯恐不及,只怕被我帶累……我這身骨,豈不也天理不容?」

  那女子的聲音幾乎事不關己,戴著一種已經歸於平靜的絕望,已經決定認命的哀傷。

  重華看著那個身影,纖細卻站得極挺,憐憫莫名蔓延神祇早已乾涸的情感漩渦。

  天意從來難測,命運從來難抗。

  宿命之中,萬物從來也都陌路同途。

  「師姐……」那小姑娘似是想到了什麼傷心事,開始嗚咽了起來,那女子摸了摸她的頭,帶著一樣無奈的笑。

  

  「不知公子何故藏於一旁不現身?」

  被發現了?重華愣了愣,仍舊從容地走出樹後,那女子冷霜凝眉,懷疑而淡漠地盯著他。

  「得罪,姑娘莫怪,在下並非有意。」這辯詞連他聽了都忍不住要笑出聲。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思量了會兒,似乎是懂了,也跟著一起笑了。

  「公子還是離我遠些吧,小女子……不好與人接觸。」她輕笑了聲,轉身要走。

  「姑娘且慢。」他伸出手,像是想阻止那個身影離開自己的視線,這種迫切讓他不禁心中一震,見她轉身回首,柳眉輕挑,疑惑看他。

  他默了半晌,神力暗暗於袖中凝出一塊滿含靈氣的碧玉,雲中君神力加持,能替她鎮住煞氣。

  「此玉就贈與姑娘吧。」他伸手遞出。

  她登時大愣,忙婉拒道:「公子何意?萍水相逢,小女子怎能受此大禮?」

  「姑娘身攜煞氣,極其凶險,若有此玉,當能替姑娘擋擋。」重華輕笑:「但此玉靈氣會逐漸消磨成凡石,還請姑娘十日一回到此地,由在下處理。」

  幾句話間,她的表情是瞬息萬變,有些複雜,重華不禁苦笑,真是唐突了。

  但無論如何都希望她能收下這一塊玉。

  若她不要,他也會施法,偷偷將那塊玉藏在她身側。

  如此執著,如此居心,幾乎病態。連他對這樣的自己都有些悚然以驚。

  她遲疑了一下,幾經沉思,才伸手接過,長揖下拜:「這便謝您了。」

  胎裡帶來的煞氣,折騰至今,連她師門也毫無辦法。她常常見到自己的師父用憂愁又煩惱的眼神看著自己,每當她問起,卻始終只是搖了搖頭苦笑,一疊聲說著沒事。

  自小受人欺凌,養了她冷漠而悲憫的性子,對世間諸般不公不義弱肉強食之事冷眼而待,看見路邊的小乞兒時,卻總忍不住將當時自己身上的食糧銀錢全部施捨。

  她命畸如此,幼年若不是自己扮了男孩子,鎮日用煤灰泥土抹臉,早入了青樓,哪挨得到被收入師父門下。

  入師門前,她幾乎沒吃過一頓飽飯,也早就心灰意冷。修仙麼,若真有招一日成了,倒是再也不用挨餓,再也不會受欺負,甚至,或許她能夠就此遺蹤山林,再也不與人相往來。至於所謂斬斷七情麼……她對這事本就不太上心。

  說不怨太虛偽。她也想問,為何偏偏生就這傷害旁人的命格,無論到了哪兒,出了事情,她就成眾矢之的,即使與她毫無干係。

  連師門有人誤食毒物身亡,都要怪到她頭上來。師父逼不得已讓她暫時出走,她憤,但沒有違抗,就此離開,至於還期,她不敢揣測。

  或許就這麼離開也是好的。

  也罷……為求除煞,她明裡暗裡試過很多種法子,但終是無效,再失望一回……倒也沒什麼。她捧著那塊溫潤瑩白,靈光暗動的美玉,愴然想道。


※※


  清隱依了重華的囑咐,每十日便到這柳林赴約,交換靈玉。

  說也神奇,自從配了那玉,某回她那老是偷跑出來的師妹驚訝地說道師姐妳的煞氣怎麼去了一半?她心下驚異,那溫美的玉竟是有如此功效。

  只是十日一過,靈玉便褪去裡頭流光,變做一塊黯淡尋常的凡石,當她某日晨起看見那塊晶瑩剔透的玉變做白蒼蒼的石頭時,就知道重華說的並不假。

  他到底是誰?什麼名字?什麼來歷?她不知道,也沒想過問,只管喚他玉公子。畢竟是救了她的人,他不提,她無權置喙。

  「公子為何……」某回,她遲疑了下,半問了出口。

  「為何救妳?」他笑意溫雅柔軟,手中暗自化玉,到如今已是第六個。「妳便當在下閒來無事罷!」說實在,他也不知道掰什麼藉口來著。

  清隱乍愣,隨即展眉一笑,頓時有如雪澌冰消,春暖花開,那始終冷鬱的臉上終於沾染了些快活意。

  重華登時凝眸看她,本以為早就冰冷的胸膛劇烈火燙如燒,他有些迷茫地揪住胸口,外邊冰涼,裡頭,卻仍似有股火焰在湧動。

  離開七情真的已經太久,久到,情感一旦洶湧而出便不知所措。

  只是他不知道,他的動情,便是她橫亙兩世的命中災劫。


※※


  第十次相會,重華依約到了柳林,來的卻不是清隱,而是她的師妹,鼻頭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重華疑惑,快步上前,只見那少女手上捧著九顆白石,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幾乎將他滅頂。

  「是玉公子麼?」原先銀鈴般清脆的嗓音帶著哭腔。

  「正是在下,清姑娘她……」重華只覺背脊發冷。

  「師姐自刎了。」那少女耐不住,捧著石頭的手格格打著顫,哽得話都有些說不清:「那幫丫頭蹬鼻子上臉,見師姐煞氣漸消,得掌門倚重,以毒計相害,非汙了她和妖人勾結,截殺了派送重要信箋的數十弟子,害得掌門受妖孽偷襲身受重傷……她們不依不撓,又哭又鬧非要師姐負責不可,師姐為了清白,血書一封,交予掌門榻前後便當場橫劍……」那少女只覺悲痛,哀慟地嚎啕起來,雪白的石頭落了一地,像支離破碎的生命。

  重華只覺腦中一片蒼白,而後一陣劇痛才在心腑炸開,他晃了晃,一口血哽在喉嚨,讓他硬咽了下去。他有些茫然地摸上自己的咽喉。

  為什麼有他相助……她還是,死了?

  「玉公子,師姐死前一夜特地交代我將這九顆石頭交還給你,她說,你是她此生最大的恩人,只是,恩情只有來世再報……」少女抽抽噎噎地將石頭拾了回來,交回重華有些發顫的手中。

  他只是怔怔的,那孩子走了都沒回過神來。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直到他回到上界,被埋伏在天門的兵將以私會凡間女子妄動七情將他逮住時,他才如夢初醒,發現自己忘了如前九次那般隱匿行蹤,教東皇太乙給抓著了。

  罷了,當真罷了。不知為何,重華竟感覺胸中空空蕩蕩。

  就像他的心已經隨著清隱死去了一般。


※※


  這件大事隨著上界花開花謝,悄然泯於眾神仙中。

  許久之後,紹璟方才與墨衷重提此事。

  「想東皇太乙也未曾料到,雲中君竟願玉石俱焚,與她同赴黃泉……」

  「不。」墨衷搖了搖頭,紹璟不明所以。

  那身懷神技的少年再次執筆,一字「痴」展於紙上,銀鉤鐵劃,龍飛鳳舞,鏗鏘堅硬稜角分明,仿若一塊鐵石,凝練著天地間最深刻的執意。

  「你以為東皇太乙那『劫』,所謂何?」饒他也不住一嘆。

  這句話弦外之音略多,紹璟花了點時間才全盤想通,張了張嘴,立馬覺得背脊發涼。

  「最殘忍的,哪裡是君王?」東皇太乙還是仁慈了,「也不能算東君多管閒事……毒火刑,禁言千年爾爾。東皇太乙是有想過成全他們,但天則不能不顧。畢竟重華始終忠心不二,又是將才,天地任命的雲中君,饒是東皇太乙,也不能妄加一指,滅絕神靈。」

  神動情為劫。

  覆滅那對亡命鴛鴦的,是雲中君重華瞬間動搖的七情,是清隱命格中的畸零──是命運,是天地。

  抗亦不得,唯有一死,方能解脫。

  「……都投生了,沒事了罷?」紹璟神色有些陰晴不定。

  墨衷拋下狼毫,又是一紙斑駁墨跡。

  「誰曉得。」

 

  二十七重天一日,人間一年。

  人間的事物逝去得太快,快得擁有永恆生命的神祇都措手不及,而失去之後,不再留意。

  但他們仍然奮不顧身,只為在命運的天羅地網中,寧願魚死網破,也要為彼此掙出一條死路之外的蹊徑。

  ──刀山火海,千瘡百孔,身毀魂裂,萬死何悔?

  即使溺斃於那萬劫不復的執念中。

 

【END】

 

後記:

  爆字了OTZ 這篇坑得有點久,自認有些爛尾了ry 可能有時間再修修。

  至於結局,就是這麼回事(。)

  其實當初我在寫溯世千年的時候,就內定是BE了……雖然我覺得還好(果真喪病)

  算ㄌ我還是去吃藥好了(快去#)感謝閱讀到這裡的看倌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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